在座诸位都懂得人情练达,

赫连城是乌荆王

, 算得上是二人的叔父,两位王子对他都极为敬重。

赫连城轻轻咳了一声, 眼睛不露痕迹地扫过赫连颉:“此时不宜讨论这些, 如今大敌当前,我们理应同仇敌忾, 共同杀敌的好。”

赫连城在匈奴劳苦功高, 颇有威望,有他出言,重臣皆诺诺称是。赫连祁脸上似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,他对着赫连城略一行礼道:“那就依叔父所言。”

赫连颉的脸色却是十分难看, 走出了营帐, 他身边的侍从低声问:“王子, 我们该怎么办?”

赫连颉把手中的马鞭丢在地上,咬牙切齿:“你以为这个赫连城是什么好东西吗?若拉我下水, 最大的收益者就是他,今日赫连祁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, 说不定就是他们二人沆瀣一气!”

侍从微微一愣,又赶忙追问:“那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呢?兖州那边传来消息,宋济征竟然派了数万精兵,向我军右翼奔袭而来!”

“什么!?”赫连颉猛的顿住脚步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, “他们不是早就和咱们定好了协议吗?你快去问!若是尹提草原不够满足他,我还可以奉上牛羊金银, 只要他肯开价,什么我都答应!”

侍卫轻轻摇了摇头:“听说汉人的朝堂上也乱成了一锅粥,咱们就算传话过去也不一定有用。还是赶紧应战得好。”

赫连颉站在原地,只觉得腔子里的血都涌上了大脑,那侍卫又说:“王子可知,年关将近,可部落里面的存粮和牛羊都不多了,今年年成不好,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开春。”

“怎么会连开春都撑不到?”赫连颉大怒,“你莫不是在骗我,咱们有多少余粮我也有数,明明可以撑到春耕的!”

侍卫犹豫了一下,嗫嚅:“咱们的粮食大部分都屯在主帐,前不久三王子搬走了一部分,就在前天,乌荆王说要往南屯兵,又搬走了一部分……”

“混账!一群混账!”赫连颉急火攻心,只觉眼前晕黑,王位受阻,眼看着又大军压境,他只觉自己众叛亲离。他像是抓到救命稻城一样,突然问:“赫连祁呢?赫连祁呢?”

“三王子已经向我军右翼开拔了,原本的命令就是令三王子迎敌。”

“派人去追!断然不能让他前去!派快马!立刻!”赫连颉几乎咆哮起来。

他在自己的营帐里面等了整整三个时辰,斥候才气喘吁吁地来报:“三王子骑得是最快的马,我们追了两个时辰,越追距离越远,刚开始还能看见背影,到最后人影都看不见了……”

赫连颉一脚把他踢翻在地,他大步走出营帐,看向西边的天空,天际是淡淡的橙红色,黑夜已经开始吞噬过来。

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:“叫众将军到我的营帐里面!”

*

夜色笼罩,池穗埋伏在一块巨石的后面。她的眼睛冷冽得像一块冰。

这几日她一直腹痛不止,这种疼痛她向来不放在心上,可接连数日在野外摸爬滚打,疼痛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。

此刻是凛冬,年关将至的时节,她的额上竟出了薄薄一层冷汗,只是有头盔的缘故,并不能被人看出来。

刘万时微微侧过头,看向池穗,她像夜色中一头折服的狼,目光坚定而锐利。

“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子时,我们趁夜奇袭,在时间上掌握先机。”刘万时一边低声传达命令,一边把手中的烧酒递给池穗,“天冷,来一口暖暖身子。”

池穗接过,仰头喝了一口,刘万时的目光落在池穗光滑的脖子上,目光微微一凝,而后又不露痕迹地收回来。

这是酒是北地特有的烧刀子,冷冽而辛辣,一股呛人的味道从喉咙一直滚到胃里。

只是腹痛依然没有半点缓解的趋势,池穗的手摁在冰冷的沙地上,缓缓收紧成拳。

刘万时向来不太着调,在这样的时辰他也不想把气氛搞得太紧张。如今的刘万时虽然和池穗在名义上看是上下级的关系,实际上,池穗也从没把他当做手下来看。

“你说说,祝大人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军师,如今你我二人在此处领兵作战,他躲在大营里面睡觉,像什么话?”

池穗勉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,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的平静:“他是文职,本就不该冲在前线,他前几日给我讲了两个阵法,我觉得十分适宜在此处使用,过几天好好练习一下。”

池穗对祝从之护短得紧,刘万时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,他的目光又看向池穗的脖子。犹豫了一下,漫不经心地问:“你有没有相好?我是说女的。”

池穗一愣,慢吞吞地说:“没有。”

“你……你喜欢男人,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?”他们二人交谈的声音很小,再加上刘万时刻意压低了声音,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此刻的交流,他们二人立在一处,倒好像是在交流什么要事一般,让人不敢打扰。

他是亲眼见过池穗和祝从之卿卿我我的,池穗也知道瞒不过他,索性有头有尾地编了起来:“我是一开始就和他在一块的。比你知道的还要早些。”

刘万时哦了一声,又有几分调侃和揶揄道:“不如哪天我带你去万花楼看看,招红揽翠,坐拥齐人之福,到时候你就知道女人的妙处了。”

刘万时这话当真是十足十的没个正型,若在以往,池穗少不了要调侃他几句,可现下,池穗腹中的疼痛愈演愈烈,若不是她忍痛能力很强,换做旁人,只怕已经难以维持表面镇定了。

刘万时的话刚刚说完,就听见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,池穗抬眼看去,突然从后面钻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。

祝从之笑吟吟地凑过来说:“我刚刚发现一个要紧事,再往前走二里便是灼墨江,我派人看过了,已经冻得结实,足以让人马在上面通过。”

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周遭是空荡荡的旷野荒原。

铁头在旁边低低嗤笑一声:“军师可知,我们有多少人马,这么多人若从冰上通行,再厚的冰面都承受不住。”

“当然不是让全部的人马都过去。”祝从之的脾气比以前好了许多,他根本懒得和铁头计较,目光灼灼地看着池穗,“派两百人足以,偷偷过江,灼墨江离匈奴人吞粮的地方很近,趁夜烧了他们的粮草,我们前线的战斗也能事半功倍。”

祝从之虽然不擅长行军作战,但在侦查地形,把兵书应用实际方面有着不同常人的冷静睿智。

池穗笑了笑,看着刘万时说:“从之说的不无道理,就依照他说的来办吧。”

祝从之忍不住笑了一下,他的眼睛很明亮,池穗也觉得心里十分熨帖。接着泠然的月光,祝从之突然发现池穗的脸白得吓人。

大战在即,主帅若有闪失于军心不利,祝从之拉了拉池穗的手说:“我有事对你说。”

池穗一愣,微微咬牙站起身跟在祝从之身后,二人走到一处离大部队有几分距离的地方,祝从之抬手摸了一下池穗的脸。

有甲胄挡着看不分明,祝从之分明摸到了一手的冷汗。他猛的抬起头:“你怎么了?”

池穗没料到他私下里把她叫过来,是因为这个,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实话:“甲胄有些厚,我有点热。”

这等鬼话祝从之半点也不相信,他思虑了一下问她:“可是因为……因为……”这理由让他难以启齿,可他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,他突然想到了什么,在自己的怀中掏啊掏啊,掏出了一个手炉,塞进池穗手里:“你拿着暖暖身子。”

在夜色下,祝从之的眼神格外清亮真诚,他生的好看,皓齿明眸,唇红齿白,而此刻,他的眼中也闪着清润温和的光:“阿穗,一会切记要当心。”

他是文职,一会开战之后,会有人专门护送他回去,所以他能在这里待的时间很有限。

池穗身子不好,而她又是主帅,势必要身先士卒,一马当先的,祝从之越想越不放心,一咬牙说:“要不今日的仗,你让刘万时指挥吧。”

池穗摆弄着手里的暖炉,笑着摇摇头:“以前更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,现在不知要比过去好上多少倍。打仗最讲究士气,我要是在这个时候离开,将士们只怕会士气大跌,你在后面安心等我,我没事的。”

池穗抬着脸对他一笑,从容而平静。祝从之看了她很久,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,轻轻拉住了池穗的手。

这双手过去向来温热,此刻也微微发冷,祝从之轻声叹了一句:“以后,我不让你再这么辛苦了。”他这句话没有什么复杂语气,也没有刻意的深情,落在池穗耳中却又好像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
池穗拍了拍祝从之的胳膊,轻声说:“好。”她的声音低低沉沉的散开在风里,祝从之却没来由的开心起来,好像找到了一个,由两个人一同努力的方向一样。

有一个年轻的军士跑过来,对池穗说:“刘统领请您回去。”

池穗点了点头说知道了,又看了一眼祝从之,她的眼中闪着微亮的光,她微微笑了一下,这个笑容和她以往的笑容都不同,竟微微晃了祝从之的眼睛。

他站在原地,看着池穗大踏步地往回走去,她头盔上的红缨在夜色下闪着微亮的光。

池穗和过去不一样了,她更加坚毅勇敢,更像一个将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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