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玉一出老太太的院子门，金钏儿就等着呢，见了宝玉，上来笑着道：“宝二爷，太太有请呢。”
宝玉抬头看了看天，对着金钏儿笑了一下，声音平静：“回去跟太太说，今儿个我就不过去了，喝了些酒，这会子头有些疼，明天再去给太太请安。”
金钏儿看着宝玉，虽然他面色如常，可是金钏儿总觉得二爷跟平时有些不一样了，倒叫自己不敢说笑了，只福了福身道：“那二爷，我去回太太话了。”
“去吧。”宝玉挥了挥手，看着金钏儿脚步不停地走了。
身边袭人眸子闪了闪，过来给宝玉系斗篷，宝玉挥手档开：“不必了。”
袭人忙道：“二爷，晚上天儿凉，当心着了寒气。”
寒气？有什么能冷得过此刻自己的心的？
袭人见宝玉不再言语，还以为他是如同往常一样，叫她给说听了，连忙就要再系，宝玉却是有些烦躁，一甩斗篷：“我说了不要，你没听到吗？”
声音有些大，旁边还有不少人，袭人顿时脸上一片青白，声音低小：“二爷……”
宝玉看着袭人，心里也有些愧疚，又伸手把斗篷给接过来披上了，只是也没系上，披着就走了，袭人连忙跟上。
秋纹跟麝月互相对视一眼，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鄙夷。
袭人却不管那些个，她只知道宝玉一直是她伺候着的，除了犯病的时候有些不认人，平日里都不知道对人多好。
她念叨，宝玉不喜欢，但是也都听了，就好像这次一样。
至于秋纹麝月那些丫头，哼，她们知道什么？她们要是知道，通房丫头就不会是自己了。
宝玉心情不好，这种时候容易出事，袭人跟回去之后也是寸步不离，给宝玉换了衣裳，又端了茶来，哄他喝：“二爷，喝茶吧。”
宝玉这时候心里是有些难受的，袭人不离不弃地跟着，刚才他那样对袭人，袭人都没往心里去。
宝玉倒是生出了些愧疚来：“嗯，放着吧，方才我不是……不是故意的。”
袭人极其温柔地嗯了一声：“二爷，我知道的，林姑娘订亲了，二爷心里不痛快……”
宝玉闷头嗯了一声，袭人便觉得说进宝玉心窝子里了，又想着现在是宝玉最为空虚的时候，说不得就……
袭人坐在宝玉身边，顺手拿起旁边给宝玉缝的衣裳，就说起来了：“二爷，林姑娘的亲事不错，去了北静王府，往后只有好日子过的，二爷也不必过于挂怀。倒是二爷，如今年岁也大了，也通晓人事了……”
袭人顿了顿，虽说宝玉如今不让她们近身伺候了，但是衣裳还是她们洗，外头的衣裳给小丫鬟们去洗了，但是贴身的衣裳，一贯都是袭人洗的，那裤子上的痕迹，很是分明了。
袭人便试探地问道：“二爷是个会疼惜人的，好姑娘也不是只有那林姑娘一个，我瞧着，宝姑娘跟林姑娘一样……”
“什么一样？”宝玉的脸色一凛，忽的就问了一句。
袭人立马卡壳，连忙说：“宝姑娘和史姑娘跟林姑娘一样，都跟二爷不错的，如今林姑娘订亲了，宝姑娘还小，那宝姑娘，太太一贯喜欢的。”
太太喜欢？
宝玉觉得很讽刺，太太就是一直不喜欢林姑娘，如今袭人说这话什么意思？
宝玉看着袭人，心里就觉得得很可悲，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真好心还是假好心了。
对恶仁慈，就是对善残忍。
以往只觉得袭人是世故了些，会讨好太太，将自己身上的事，事无巨细地跟太太汇报，很烦人，但是一直只当她是为了自个儿好。
后来出了好些事，她成了自己的通房丫鬟，宝玉心里是不愿意的，那些事情虽然明面上看来没什么问题，都是巧合，但是巧合本身就是一种问题。
真的会有这么些巧合跟无可奈何吗？
袭人成了通房丫鬟，自己没动，袭人倒也耐得住性子，一直没动，可是后来袭人对晴雯下手那件事，宝玉是真的觉得大家不是同路人了。
但是后来知道林黛玉跟秦可卿去照看了晴雯，晴雯没有什么大碍，宝玉接手后悄悄在外头置办了宅子，也没叫晴雯回来，就住在那里，反正如今宝玉在外头行走多了，也不是什么事儿都方便跟家里说的，偶尔有些事情在晴雯那边处理了，倒是不错。
而从前那个泼辣任性，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晴雯，经过这些事也成长了，如今再也不是那个遇到一丁点儿事就跳脚的泼辣丫头了。
现在帮着宝玉处理外头的事，心思机灵，嘴上开始能管住之后，倒是很得用。
再反过头来看袭人，袭人就一直没什么变化，一直这般沉稳，老太太跟太太都夸她是个稳重人，说她做事细致，没有二心。
是，在老太太跟太太眼里看来，袭人原本就是通房丫鬟，所以她在这上头用点儿小心思，不算心思。
相反，袭人眼里处处都是宝玉，宝玉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袭人的眼睛，这对宝玉来说是折磨，对老太太跟太太来说，却是再好不过了。
有个这么样的人帮着她们看着宝玉，着实让人“放心”。
前面好些年宝玉都是这么觉得的，自幼袭人就照看自己，对自己呵护备至，吃穿住行，半点儿都不含糊。
但是袭人真的没有二心吗？真的就如她表现的那样老实善良吗？
宝玉在心里摇了摇头，他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，只会在姑娘堆里吃胭脂的小孩子了，在头听到的见到的那些事，每一刻都在冲击着这个少年。
而自己青梅竹马的心上人，屡屡对自己的提醒敲打，还有跟自己渐行渐远的走散，真正催熟了这个少年。
宝玉站起来，面色不虞地看着袭人，袭人心里一个咯噔，连忙站起来道：“二爷，怎么了？可是有什么不舒服？还是要拿什么？您说，我去。”
宝玉看着袭人，袭人颇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，绞着手，咬着嘴唇看宝玉，有些仓惶：“二爷，是不是……我刚才说错了什么话？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，我就是觉得，宝姑娘，林姑娘，史姑娘都挺好，也都跟二爷好，我才那么说的，是不是说错了？”